我今天見證了台灣的歷史

剛結束在立法院急救站二十小時的值班。

同時，我親眼見證了台灣歷史。

一座由不知名的年輕世代所建造的里程碑，將永遠矗立在台灣人的記憶中。

這是一場由年輕世代所發動的革命，其成份，是愛與正義。

你沒看錯。

就是愛與正義。

那些前一個世代的人、那些經歷野百合學運的人、那些早就已經老朽的掌權者，他們完全搞不懂「這他媽的溫良恭儉讓叫什麼學運」的社會運動。

學運不就是要有衝撞、有流血、有火燒、有暴力，才叫作學運？
你他媽的整群人在那邊郊遊野餐辦嘉年華會，這叫學運？

對，台灣的年輕世代已經根本跳脫了上一個世代的思維框架，建造了一個在他們眼中奇形怪狀的四不像。

太陽花學運（先暫定這名稱），就是一群年輕人以伍茲塔克式的聚會，表達他們的信念。

領頭的是一群有嚴密組織的學運團體，在服貿三十秒過關的當天，以極大的勇氣與臨時發動卻精密的策劃，鑽進立法院的罩門，攻下了立法院。

放眼世界各國的學生運動史，有哪個國家的學生曾經佔領過國會廳堂？

沒有！

那些遜爆的學生只會扔汽油彈、只會燒車、只會投石塊，有哪個學運直接在國家機器的顏面之上公然寫上「無能」二字的？

台灣世界第一啊！

但是，這不希罕。

隔天，立法院外圍開始集結學生，每一個學生都不是被誰動員、被哪個組織指派過來的，每一個人都是看到了這件事，個別做出了抉擇，來到了立法院周圍，靜靜地坐下抗議。

當然，這場運動的核心組織適時發揮了領導與影響力，快速地在眾多學生之中定調了學運的方針、理念、與目標。

最獨特的一點，這次的領導與凝聚群眾的方式，跳脫了傳統運動，嚴密與威權的階層組織，而是一盤散沙。

對，一盤散沙。

說一盤散沙也許有失公允，或說一盤受到磁極影響而排列整齊的鐵粉吧。

所有自發性的運動、所有情報的傳遞，都是透過網路傳達給非特定的對象，每個人以自我的想像共同體，加入了這一場嘉年華會。

所以我們看到學生衝進立院之後，大喊著：「不要破壞公物！」

所以我們看到外圍學生自動自發組成志工糾察隊，維持著現場的秩序；所以我們看見了學生自動自發地撿起地上的垃圾，做好垃圾分類；所以我們看見了學生自動來到了立法院周圍，靜靜地坐下，以行動貫徹非暴力。

對，每個人都是來野餐的。
對，每個人都是來聽音樂的。

有沒有這麼誇張？這到底是哪一國平行時空的學運？

它是台灣的太陽花學運。

學運不是要衝撞體制嗎？
怎麼一群人來野餐和樂融融？

學運不是要向體制發動革命嗎？
怎麼這群人一副過得太安逸、吃飽太閒的樣子？

學運不是要帶頭向前衝嗎？
怎麼大家都坐在地上不動？

沒錯，這就是太陽花學運。

學運，已經完全背離了老人們的想像，變成了一個他們完全不認識的怪物。

大概就像在基隆爆掉的那隻黃色小鴨吧。

請你想像一下，一隻巨大的黃色小鴨，靜靜地坐在立法院。

這就是太陽花學運。

年輕人跳脫了，或說逃脫了，古時候的學運，必須流血、必須暴力的典範。

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年輕人善於運用網路的力量，逃脫了傳統媒體的掌控。

傳統的學運流血暴力，是因為不得不如此。
只要沒有流血、沒有暴力，學運就無法佔據媒體的篇幅。
在威權的、獨裁的國家機器牢牢控制媒體的情況下，必須展現如此荒謬的畫面，那些選擇特定媒體的閱聽者，才會開始覺得這個國家的某些事情不太對勁。

但是，網路的時代，任何人只要有能力讓文字、畫面快速以病毒擴散的方式傳達到非特定的接收者之後，就可以建構出極為巨大的影響力。

最妙的是，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，往往是病毒的源頭無法加以預測的。

這也反映出網路之前，人人平等的精神。
（當然，也不是人人平等，但是至少在網路上，威權壓迫不了你。所以某種程度上，反過來說，網路之前，人人平等。嗯，至少是鄉民式的平等）

太陽花學運，就是建構在年輕世代積極地、靈活地運用網路媒體的文化之下，一次意料之外的結果。

透過各式各樣的網路平台，這些學生把訊息以病毒式爆炸擴散到全台灣的網路使用者的面前。
這些訊息所夾帶的訴求也許很紊亂，所寫的文字支離破碎甚至不成論述。

但是，沒關係。

每個人都接收到一條明確的事實：

這個政府已經囂張到踐踏民主的程度。

憤怒的鄉民！你怎麼能不憤怒？
憤怒的鄉民！你怎麼能不暴動？

於是乎，根據台灣鄉民「萬人響應，一人到場」的原則，立法院外有了幾千名的學生。
他們靜靜地坐著，彷彿在享受一場音樂會，坐在台北善變的雨中、坐在刺骨的寒風中。

所有的人，都只是因為一個概念：
「我要站出來。」
所以來到這裡。

至於為什麼要站出來，也許已經不那麼重要。
因為，民主的精神，就是容許每個人有著不同的理念、不同的理想、不同的聲音。

重點是，
「自己的國家自己救。」

年輕的一代，對年老的一代以他們無法瞭解的形式發出了怒吼。

你他媽的以為學運只能搞暴力、搞流血嗎？

我們偏不這樣搞，我們搞一個你根本無法理解的學運。

我們會說「警察辛苦了！」

我們會安靜地、自制地、整潔地訴求著自己的理念，我們不喜歡製造社會麻煩。

這哪國的學運可以這樣搞？

台灣的學運。

年輕世代，真的搞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，完全超乎了老一代的理解框架。

老一代的人，工於政治算計，整天只想計算自己可以如何操弄別人、可以獲得多少利益分配。

但是，太陽花學運踐踏了這些威權體制之下，如同呼吸、喝水所信仰著的真理：
「任何事情都是政治算計。」

所以，老一代的掌權者慌了，他們搞不懂這些「敵人」到底是什麼東西。
你要操控敵人，至少要先搞清楚敵人的心理、敵人的好惡，你才能針對他們的弱點下手。

你看看太陽花學運沒有流血、沒有暴力衝突，這啥小？
你看看太陽花學運的訴求，軟趴趴、一點硬度也沒有？他們的卵蛋哪裡去了？

老人面對這些新玩意兒，百思不解。

對，你們這些掌權的老人當然搞不懂。

因為太陽花學運，訴求的就是愛與正義啊！你們的辭典裡面早就沒有這兩個詞了，當然搞不懂。

對，愛與正義。

因為太陽花學運並不是衝撞體制、也不是革命。

太陽花學運，是在交朋友。

年輕的一代，對掌權的一代伸出手說：

「你們願意誠心誠意對待我們，我們誠心誠意回報於你。我們是彼此依賴、彼此相依的朋友，我不能容忍你的背叛，但我們還是希望我們是朋友。」

為什麼是交朋友？

因為朋友是平等的，不是上對下的父子關係，也不是強凌弱的威權關係。

年輕人所要的，是朋友、是真誠、是愛、是正義！

這一帶的年輕人，深受新一代的媒體所影響。
想想看，年輕人整天看的東西是：

主角與敵人比拼個你死我活，是宿敵，是仇恨濃得化不開的死敵。
但是在下一個畫面，主角居然因為敵人的某些背景故事，放棄與敵人交手、向敵人握手，雙方居然變成了某種形式的朋友，彼此英雄惜英雄，反而變成了戰友，一起對付更可怕的敵人。

這完全是熱血故事的老梗，卻形塑了眾多年輕一代的價值觀：
只要真誠相待，沒有敵人，只有朋友。

所以今天的年輕人，其實並不反馬、也不反政府，他們向威權政府伸出友誼之手：
「只要你願意承認錯，承認你背叛我，我就可以原諒你，既往不咎，當你是朋友，一起並肩作戰打倒中國這個欺負台灣的大魔王。」

這哪裡是老一輩的人想得到的？

老一輩的人只懂得打倒、鬥垮敵人，任何難看的奧步、卑劣的手段、精心的算計，都是可以允許的求勝工具。

什麼是敵人？

年輕的一代重新定義了這個詞。

他們要的，是愛與正義，不是打倒敵人。

政府，必須是盟友，不是敵人。

所以，太陽花學運才會如此一盤散沙。
因為他們相信台灣的政府終將以真誠相待。

所以，太陽花學運才會如此沒有暴力。
因為他們相信台灣的社會不能容忍暴力。

所以，太陽花學運才會如此平靜。
因為他們相信他們是來交朋友的，不是來殺敵的。

很笨。

很蠢。

很天真。

但是，我深深地感動。

身為一個老人，我以台灣的年輕人為榮。
他們在這幾次公民運動之中，辦到了不可能的事情，創立了無法想像的典範。

我，見證了歷史。

你，也該來看一看。

（值班二十小時之後，我需要大睡一場……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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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：

3/24 行政院血腥鎮壓事件，我很悲慟。
台灣人到底養出了什麼樣的人，可以得意洋洋地以國家機器的暴力欺凌手無寸鐵的人民？